麥克華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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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前夕極度寒冷，有一天早上女兒出門，發現門口有人倒在地上，不知道是流浪漢還是街友，她不敢走出去，於是請我幫忙，我下樓後仔細一看驚覺他是樓上的一位鄰居，看起來很痛苦，所以我想叫救護車，可他卻不願意，那時他意識很清楚，我按他的脈博，好像還算穩定，可是他一直流汗，我就去拿毛巾幫他擦汗，又去端水給他喝，詢問他的狀況，是否有高血壓等等。然後我請樓下人幫忙，可能因為他太臭，大家都跑遠遠的，也可能剛好是上班時間，大家走過路過沒有人伸援手。
　
　　我問他，「你真的不想去醫院嗎？」他說「是」，過了一會兒，我才想到他是低收入戶，全家罹患精神疾病，恐怕他也沒有錢，於是我又回家拿了幾千元塞在他口袋，跟他說「不用還我，但你一定要去就醫」。然後我就用手去拉他，我以為有上重訓的我，拉一個人應該沒什麼問題，沒想到這一拉，「後座力」非常強，我的手又快要受傷，最後我還是請人幫忙打119，我看著他，不斷跟他說話，安慰他鼓勵他。我再回家準備換洗的衣服、衛生用品、茶水等等，讓他帶去醫院，除了CPR以外我什麼都做了，沒想到救護車到了後，隨車人員對我所做的非常吃驚，
　
救護員1「小姐，你是家屬嗎？」
我說：「不是」
救護員1「你怎麼看起來那麼像家屬，」
救護員1「你靠他太近了，這樣做很危險，他全身都很臭，你沒有戴口罩和他近距離接觸，很容易被感染，新冠肺炎的英國變種病毒已進入台灣了。」
救護員2「你一個女孩子，靠他這麼近，萬一他攻擊你怎麼辦，他看起來有點恐怖」(那時他們還沒發現我是視障者)
　
　　我才驚覺我和他都沒有戴口罩，加上我是視障，為了要照顧他，我必須離得很近才看得到。醫護人員不太會講台語，而他講台語，為了幫忙「翻譯」，我在他身邊又陪了半個小時，直到他上了車，我跟醫護人員躹躬，醫護人員一直說「小姐你人太好了，太像家屬了！」
　
　　我以為這樣的作為會得到肯定，但是接下來的日子，我得到的都是一種嘲弄！兒子說，「你曾經有給我這麼多錢去吃東西嗎？」女兒說，「你到底會不會被感染啊？你到底洗幾次澡？有沒有洗乾淨啊？為什麼你身上還是那麼臭啊？」。我先生說：「你都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把我的衣服拿去送人了？」家人也不怎麼贊成我的作法。那天早上路過的鄰居，根本沒有人在意這事情。後來我去問了里長，里長也嘲笑我說，「搞不好這個人日後成為你的大麻煩，根本不用幫他。」我也問了教會，能否幫忙他日後家裡的經濟或是生活上給予協助。
　
　　往後的日子中，我每天為他禱告，希望他能活過來。從他被送走後，我就很心疼他：天氣那麼冷，一小時內卻沒有人願意救他，知道他日子過得不好，我也希望他能平安歸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在我心裡卻沒有平安，因為每個人都覺得我所做的，已經超過一般人的愛心，大家都覺得我的行為超過了界線。
　
　　我也在思考身邊人跟我講這件事情的意義在哪裡，比如一位企業界朋友說，「如果你的愛心氾濫成這樣，還得了啦，搞不好以後我家這邊的場所，你給我帶流浪漢來。」也有人說，「你有沒有想過這個人想詐騙你？」
　
　　最重要的是，我願意這樣做，可能是我心裡有一個「幫助別人」的基因。再來，我覺得別人幫助過我，我也沒有理由丟下他不管！我曾經想過德蕾莎修女在「臨死之家」幫助過很多人，也幫忙臨終病人，照顧每一個人，雖然他們最後還是死了，但是至少拯救了他們的靈魂，難道我這樣的用心不對嗎？當然我相信每個人的出發點都是為我好，可能覺得我光有熱情是不夠的，比如我的重訓教練覺得，「就是你為什麼不讓他死呢，自己的手已經受傷了，現在又搞得更嚴重，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還有為什麼在這一小時內，那麼多人經過卻沒人幫他，是不是因為他過去有很多事情讓人覺得他不值得救呢？還有更多人告訴我「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可是我總覺得：上帝把他帶到我的身邊，一定有祂的用意，否則那一天怎麼由我開門遇到他。總之這樣的想法在我心中反反復復好幾天，我終於看到他的家人了。
　
我問：「他返家了嗎？」
他家人回答：「沒有。」
　
　　我還是持續為他禱告，直到他回來的時候，這件事情後續的進展超乎想像。第一階段是我幫助他；第二階段是我被嘲笑；第三階段是：他返家後，我的心情非常複雜！因為他看到我其實是認識的，因為事發當時我們的互動足足超過半個小時，我相信這個世界上可能沒有人對他這麼好。那天早上他拿了那麼多垃圾身上又那麼臭，我不斷幫他擦拭、整理、餵他喝水、給他錢、幫他處理垃圾。可是他痊癒返家看到我卻裝作不認識，儼然是陌生人，當作沒發生過任何事！我覺得非常遺憾！
　
　那時我心裡複雜程度是覺得：很遺憾！應該是心寒吧，又覺得別人嘲笑我的話都應驗了（當時把他送上救護車後，我發覺，對喔，沒有人知道我把他送走，所以我就去他家裡跟他家人說，你的哥哥被我送去醫院了，請你們不用擔心等等），接下來的日子中，我的心情是「不值得為他付出那麼多」！
　
已經過了兩三個月，他的家人對我豪無感謝沒有反應。他的家人明明知道我幫助他哥哥的，因為我有留話。我想知道他現在的狀況，於是，
我問說：「哥哥回來好嗎？」
他支支吾吾地說：「都好」。
　
　　奇怪了，他們對我所做的一切沒有任何反應。那時我有一種非常自憐的心情，突然覺得：「幫助別人不求回報真的有夠難的，太難了！」那為什麼會這麼難，應該是「我很期待這事情能得到大家的肯定。」可是沒有得到，讓我覺得有點「啞巴吃黃蓮」。我幫助他塞錢給他居然沒有半個人知道，最重要的是，他本人為什麼也沒有任何反應，基本的禮貌也沒有嗎？我真是心寒到極點，也覺得我愚蠢到極點，被所有朋友講中了。
　
　　之前我去里長那裡或有人想要後續給他幫助時，他們說那是社會局該做的事情，不是我個人能做的。所以我也覺得我在某些方面是過度了！（畢竟因為疫情，連馬拉松也停賽了！原本要參加比賽的盲人朋友的物資暫時存放到我家，滿多人都誤時來拿，這些都影響到了我的生活。）突然覺得我這樣的「爛好人」確實需要改進和檢討。
　
　　年初二早上，我很謝謝志工朋友陪我去跑步，可是剛好遇到下雨，志工朋友有個東西要給她男友，就暫時放在我家樓下的一樓，沒有放到二樓，我想我們大概走一下下就回家，不會有事的（平時我都寫個紙條，註明這是二樓的東西請勿拿走）。於是我們就出門了，可是回來後發覺東西不翼而飛，我心中一股惱怒油然而生，我知道是他拿走的。
　
　　這些年我遺失過很多昂貴的帽子和各種物品，我搬來這裡二十年，從他父親喜歡拾荒拿鄰居的東西，到現在為止大概都是同一家人拿的，我有十足的把握知道是他竊取別人東西的時候，我就上樓去留言告訴他，「我幫助你的過程，你不答謝無所謂！但你侵佔別人東西是一種犯罪行為。」我當時非常憤怒，覺得不管多麼可憐，我也不能縱容他。雖然我知道弱勢的人生活上有不足， 但是他不能偷拿別人的東西。我的志工朋友結交了一位盲人男友，但一直沒有被家人接受允許，初二這天的午餐，是他們跟女方家長見面的日子，這個東西對我來講太重要了，即使在別人眼裡只是小小的餅乾糖果而已，所以我絕對不允許他偷拿別人的東西。
　
　　緊接下來，我發現自己的白手杖不見了，會有人偷白手杖嗎？白手杖拿了能幹嘛呢？當然也是這位鄰居偷的。後來對面的鄰居才知道，之前某一天早上有位鄰居生病了…，但他們不知道他是怎麼入院的。而因為我的白手杖不見了，我很生氣，想找他們理論；但是鄰居們跟我求情不要把這事說出去，也不要有任何爭吵，請我原諒他。那時我就更覺得無奈，明明我是對的，為何所有人都要我原諒他，我心裡著實覺得非常可笑，也勾起我這些年來很多東西不翼而飛的回憶。
　
　　視障者生活中需要一些輔助的東西，剛好有人借我，比如帽子、棍子等，帽子能遮陽保護眼睛，讓我眼睛比較不會痛；棍子是暫時用來代替手杖；也有些雨傘等等，但因為我住的公寓沒有電梯，有人借我東西或給我東西，小一點的就暫放信箱，或放在樓下某個地方我去拿，有時信箱沒有塞好，就被這位「弱勢的鄰居」拿走了。
　
　　我以前大概知道他可能是低收入戶或有輕度精神障礙，所以我也不是不明白鄰居在說什麼，但是來跟我辯論的鄰居希望我能完全原諒他們時，我覺得這些鄰居沒立場可以這麼說，畢竟我沒有白手杖會影響我的生活起居，非常不便！而雖然鄰居們不知道那天我幫助他的過程，但我相信「他」是知道的，而且知道得非常清楚，那天他握到錢的時候是非常有感覺的，我不相信他不知道是誰救了他，況且我還留言了。就算他當時不知道，也應該知道我有留言：我是住二樓的某某某。我覺得他家裡也太無禮了，總之我請他們歸還東西，後來他們也如數歸還了。
　
　　可是關於錢，我非常生氣，並不是我捨不得這筆錢，而是我幫助他真是不值得！最後他弟弟跑來講他們有多可憐，哥哥急救當天到醫院就已經插管快死掉了，甚至他們當時想「寧可哥哥死了也不想救他。」可是後來礙於親情沒有放棄急救……，他站在門口講了很久，就是告訴我他們家有多可憐，他一個人要負擔兩個精神障礙哥哥的生活，這位街友的弟弟說我"寧可我沒救他哥哥"，令我聽了心裡非常糾結。
(在今年的五月28日前後，這位街友過世了，距我救他只過了半年)
　
　　對事和對人完全是兩碼子事，他對我的幫忙有沒有感謝是一回事，他偷拿別人東西是不可原諒的另一回事，而且是令人憤怒的。最後我跟他家人講，我從頭到尾就沒有希望他一定要還我錢或還我人情，可是他不能夠侵佔偷拿盲友的東西和我的白手杖，就算沒有人親眼看到他拿，他應該要很心虛的，再加上他長期以來是慣竊，以後發生任何事大家都會指向他。
　
　　如今回想起來為何大家不幫忙，就是因為他過去聲名狼藉，從來沒有鄰居想要跟他們互動。他們兩個一直都對我很親切，似乎覺得我很善良可以跟我交朋友，而我就在這樣的安排下----上帝的安排下，在那一天幫助他們。
　
　　這些年來我對他們家也默默付出很多，知道他們家境不好，我有任何物資或衣物，常常洗乾淨拿到樓上，沒有人知道是我做的。直到昨天他家人來訪，才想到那個好人是我。如今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不是超過界線了，我也在做一些檢討。愛心的氾濫，別人是否會感謝你？為什麼「甘願做歡喜受」那麼困難？這麼多年來這些物資對我來講是其次，可我好希望這件事能得到肯定，但到最後卻剛好相反，惹了一身麻煩，也沒有「歡喜受」。
　
　　因為這件事，那天我全身都髒兮兮、臭哄哄，還因此錯過晚上預定的事。經過幾天的糾結和思考，我給自己一個新的願望：「先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別人。」尤其在這疫情下，很多價值觀和人與人的互動都在改變。當天如果我沒有戴口罩沒有保護好自己，極有可能感染給家人；我當時也不該想要去抱他起來，讓自己全身都痛；也因為這樣我全身都髒兮兮臭磨磨，而無法去上課；我更不應該給他現金，讓他以為我可以不斷給他錢，讓他以為可以不斷從我得到東西或亂拿東西……。
　
　　總之，這個拜訪的最後，我告訴他家人他是精神上有障礙，但無所謂，就像我也是身障者，我鼓勵他要懷抱希望，至少他們還健康還活著，社會有很多資源和管道，可以去申請。我覺得精神障礙的確比身障更弱勢，也因為這樣我才會關心他們，但是也不要因為這樣就利用別人的同情心。雖然罹患精神疾病，沒有關係，重要的是先「自助」，才有「人助」。過程中我跟他家人鼓勵，希望他今天有這條命可以重新去工作，不管是清潔隊員或工友或管理員等，只要有一份工作，還能在社會上與人有互動，什麼事情都還是有希望的。經歷這件事後，我發現自己也不是這麼的強大，短短幾個月心情起伏很大，尤其當別人的反應是嘲弄、當我是傻子，而不是感謝時，這種感受真的不好過。
　
　　我沒有聖經的天國思維------不要思念地上的事，而是要思念天上的事。他的家人在我拜訪到最後，還希望我能夠提供一些我所了解的部份，也許可以幫他的哥哥再找一個工作或其他資源等，我真的沒有辦法再答應了。
　
　　我發覺人有太多太多事情，太多人比我們辛苦，可是常常最困難的是，你想幫助別人，一次幫助不了，兩次幫助不了，三次…，永遠幫助不了，該怎麼辦？不管是街友、身障者、低收入戶，在過去很多捐款過程中，也一直有非常大的洞，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覺得真的好像無止境做不完。一開始我會有一股熱心，可是到後來慢慢都失去了能力，我只得在能力範圍內做些事情。後來他跟我要電話，希望日後也許可以請求我其他的協助，我跟他說，「對不起，我的能力也是有限，你可以不還我錢，可以不用感謝我，但我只是說，不能夠拿別人東西，最後能鼓勵你的就是，我也是一個身障者，但是我是用我一生的奮鬥走到現在，我相信身心障礙沒有關係。」
　
　　回想這件事情，覺得自己好像也有錯的地方------因為救護人員問不出來他的病情，發生了什麼事，我就自己多言說「他有精神上的疾病，是低收入戶。」我想他如果活過來，不知道會不會很生氣。
　
　　這件事情給我很大的感想：過去，幫助別人好像是一件正確的事情；現在可就不一定了。但有時想到志工朋友幫助我，我覺得遇到這種事情時，我沒有理由丟下別人不管。整件事情讓我有很多的檢討，幫助別人要有界線，我想以後再發生類似事情只要叫救護車，其他比如準備衣物、給錢我都不需要做。
　
　　其實這幾年如果沒有志工朋友幫忙我，我走不到現在，歲末年初我在想，我的志工朋友們喔，你們一年幫助多少人啊！再想想德雷莎修女，她幫助過多少臨終的病人啊！而我，光遇到這樣一個人，就把我自己快搞死了。光有熱情是不足的，的確是要先照顧好自己。
　
　　「凡事交託，凡事感恩」，面對困難想起主的全能，想起祂的慈愛和能力，這是我最後能送給他的禮物，我也希望自己日後在與人相處過程中能拿捏得更好，更有神的眼光來看待所有的一切。
　
　　我講了這麼多是要謝謝你們給我勇氣和包容我自己的呆萌。忙了一整天，我真的希望身邊的人都能夠順利渡過每一天！謝謝你們一直陪伴我！而我也很希望盡我的能力能夠做一點點事情！歲末年初，看到流浪漢以及看到別人昏倒，我都覺得心疼。現在只是想祝福大家越來越好，捨不得跟大家道別，但日曆上的31號一定會來到，哈哈，生命就是往前走，祝大家2021年肯定是更好的一年！ 再次謝謝我的志工朋友們，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