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華斯基

　
　　今年的暑假，原定計劃是要跟家人出國去玩，卻因為報名了一個活動，我好長時間獨自一人在家，到現在我仍不明白我怎麼會那麼衝動。在部落格的另外一篇文章(有人陪我去大海)中有提到我是多麼地怕水，尤其當腳無法踩地、又不能用鼻子呼吸時。在綠島體驗潛水後，我更了解海洋活動具有極高的危險性。當初報名前，我還用富蘭克林分析法分析了利弊。認為眼睛容易感染，何況近期剩下有視力的右眼才被病毒感染了好幾次，導致兩眼都看不到。因為跌傷，右手旋轉肌受傷，全身也都是傷。我的手部和上肢的功能一直很弱，腸胃也很差，膝蓋狀況也在觀察中…。有太多隱性的障礙...。加上我怕熱、怕水、怕會吐、怕麻煩、怕早起、怕外宿…，怕怕怕！照理說實在沒有什麼因素要做如此冒險的決定。可是人往往就是會失去理智。因此，今年暑假最勁爆的事，就是：我以高齡被身障潛水錄取，與一群與我兒女年紀相仿的孩子們一起受訓。
　
　　從一開始在泳池訓練時就倍受挫折。我並沒有被分在視障組，但也許這裡有最適合我的教練。這位教練有一些聽力缺損，跟我一樣：一半的世界如常人，一半的世界要轉換模式生活。可是在水下真的很難溝通，面鏡的可視角度比我想像的還小，實視中只能看到某一些手勢；而我看不到在水下的寫字板、因無法聚焦我寫的字教練可能也看不懂。但我們兩人都沒有放棄，感謝他的耐心，我們用盡了方法溝通學習。當魚真的有夠難，也很耗體力，在陸地上連路都走不好了，居然還想去海裡。潛水需要有專業物理學及對各種大自然生物的知識要領悟，我笑說除了原來的障礙外，我還有情障和學障，因為有太多事情不懂，還有太多姿勢做不來。尤其是"面鏡排水"真的要瘋了！可能因為除了身體的障礙，還有恐水的焦慮吧？越怕越容易嗆到水。
　
　　在這魔鬼訓練營的前期，雖然是夏天，但在泳池泡久了還是好冷喔！中間有機會回到岸上休息時，我回頭望了一下截肢還有脊椎損傷的同學，覺得好敬佩他們，也好心疼。他們的艱難應該很大吧，但每個人卻滿懷笑容，讓我震驚不已。受訓的地點陽光耀眼，志工和教練們的人影晃動、或坐或站、俳佪忙錄地照顧我們學員。這個團隊很有紀律和信念。生活就是因為信念而開花、有信仰才能開路。身障潛水的理念需要透過實踐磨練。
　
　　第二個階段帶著裝備潛水，對我又是另一個大課題。視覺上的困難可能用摸的就能解決，但沒有肌耐力可慘了！氣瓶背不動、排氣閥按不下去，手指還好幾次被各種角度夾傷流血（一旦受傷流血，其實是無法下海的，還好有志工用三秒膠幫我把傷口凝結止血，也還好幾次傷勢都不太大，才能下海）。踢不動蛙鞋、體力不濟，硬要背氣瓶在樓梯就滑倒摔傷。我必需要去習慣別人的幫忙，要去克服心態去接受別人的幫助，否則每一週都在受不同的傷，我要如何完成集訓。
　
　　雖然在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其實沒懂的情況下，順利考過了術科和學科，但真正海試接著來了。海洋實習那天居然是滿月，光在海面上漂浮，我就已因頭暈吐得一塌糊塗。不要跟我講什麼要放鬆、慢慢來，抱歉，我就是很軟弱。就算我閉著眼睛模擬各種動作很多次，我還是覺得很恐怖，擔心影響到同學，只能一直煩教練。第一次下海狀況就很差。因左眼看不到，同學游過去竟然把我的二級頭拍掉了–我唯一的呼吸器被拍掉了。因看不清楚更沒有安全感，我完全找不到潛伴，稀哩呼嚕地一直往前划，還有各種身體因素無法控制，我只想趕快結束。
　
　　上岸後，我們三個視障同學一直問肢障同學：海裡到底看到什麼、有海膽嗎？有寄居蟹嗎？有魚嗎？而肢障同學一直在問視障同學我們感受到什麼…。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對話。我好像兩種障別–肢障和視障都有，令我不禁懷疑：我真的適合這個運動嗎？
　
　　想起面談時有問一個問題："你容不容易吐？" 。當時很疑惑：這跟潛水有什麼關係啊？實習後極慘，不是只有吐和暈，是吐到痙攣、腸胃非常不舒服，整個都虛脫無力，還要別人救我回來。簡直就是餵魚公主，實在太誇張了！難怪女兒從一開始就極力反對到底，一直唸我：你需要這麼虐心嗎？說我每次出門都像歷劫歸來，又怕又抖又愛跟。後來在總教頭還有其他教練的幫忙下，我發現了幾個重點。一，相信裝備。相信可以靠二極頭呼吸。二，我有潛伴。即使摸不到他們，他們也就在我身邊。三，技術問題，該經由更多的經驗練習來解決；心理的問題，則應該聆聽上帝的聲音。原來浮力是在海中至要的關鍵。這可能也是我在這之中要面對的重要課題。呼吸的控制看似簡單，但中性浮力完全是靠敏銳的自我察覺能力的培養。要自己能像水母一樣，坐電梯的時候能知道它的升降。我終於在第三次團練時能夠有機會像其他視障同學一樣拉著教練的手感受他在海中位置的高低，之後才領悟了中性浮力。
　
　　也因為這些因素，才發現水肺是一個既嚴謹又放鬆的運動 (它和一般的競技運動不同，簡直是一場自我的對話，畢竟在水裡面根本無法講話)，需要冷靜，還有潛伴的合作、彼此交託和關照。受訓中有教練和同學的好處，就是可以一起打氣，互為肢體。團隊中有各種障別，聽障肢障視障...等等，大家各有各的限制，雖不完全，卻可以幫助別人，彼此互補和激勵。在這個學習過程中，讓我看到自己一直抱怨不方便的時候，還有別人比我更不方便。我終於了解我為什麼會那麼反常去報名，大概主要是因為這群人這個團體很吸引我吧！
　
　　在受訓完之後，我一度因為膝蓋又錯位極度地恐荒，無法決定是否能夠再團練，即使別人沒有給我壓力，我也會給我自己加壓，畢竟這麼多人付出在幫助我們學習。而膝蓋的風險實在太大了，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幫我做出決定。最後，我覺得，與其把無謂的緊張再加上自己的恐慌，不如把寶貴的精神投入在實際的行動中。讓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持冷靜。也正因為潛水它不是一個簡單的運動，非常具有挑戰性，我願意花更多的精力去嚐試。最後，我們六個同學很像超人特攻隊，一起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彼此鼓勵。在這個過程中，我總是一邊崩潰，一邊療癒自己；一邊想放棄，一邊見招拆招；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找到自己的節奏。我必須要面對自己的軟弱，包括：我是否允許自己做不來、會不會給自己太大的壓力，或者在要放棄之前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慢慢地，到海中我不再那麼笨，看到魚就衝上去想追牠，而是慢慢地看著牠；有時笨魚還會撞上我的臉(後來這事被大家笑翻了。原來撞到臉的不是魚而是同學的蛙鞋，因為左眼看不到才沒察覺，太好笑了)。慢慢地，坐在清晨戴著氣瓶的車上，我會有期待的心去拍下日出。慢慢地，我不再在乎別人怎麼批評我的學習能力太差，而是相信只有我和上帝知道整個過程的辛苦和收獲。
　
　　謝謝先生支持我，不斷地說服孩子："媽媽是令人敬佩的，視障，卻有無比地毅力超越自我"。謝謝牧師說：順其自然不要逞強，就算你沒有拿到證照，我仍然會給你一個擁抱。謝謝教練說：看看自己能做什麼，而非聚焦在不能做什麼。謝謝總教頭的順風耳和千里眼，給我許多的糾正，還有一些溫暖地提醒，讓我可以把擔心的事情緩下來；也謝謝他扛下了這十年來所有潛水的重大責任、決策和勞務，真的是捨命陪君子。謝謝協會所有的教練志工小天使無私地付出和奉獻。
　
　　生命的本質，總是由「你如何體驗生命」來決定，而不是用「生命提供什麼」來決定。當人生遇到阻礙時，不要慌，一步一步地探索，無須像這個世界這麼快速、急著否定或決定。專注在眼前不要躁進，直球去面對自己的害怕，未來我也不確定自己可以再訓練多久，也許身體又有新的問題在發生，我不一定可以成為一個潛水員；但重點不在於我在海中看到什麼，而是我體會到什麼：歲月靜好，讓大自然的豐富、海水的清徹洗滌心靈，我們所需要的一切大自然都會給你。儘量地學習、儘量地經歷、儘量地遊歷，我才注意到：日出是免費的、山林是免費的、風是免費的、雨是免費的、花草是免費的，原來海也是免費的。謝謝上帝開啟了我另外一個境界，讓我認識一群很棒的朋友，讓我去讚嘆臺灣海洋的資源，也謝謝上帝讓我還能好好地呼吸。如果可以，求主讓我留一點時間跟耐心給自己、留一些放鬆給自己、留一些自在給自己、留一些閒瑕給自己。
　
　　我在等海，也在等你。謝謝我的身障潛水的所有夥伴們，謝謝親愛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