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華斯基

(圖片為《雅各的天空》電影海報)

　
　　電影〈雅各的天空〉，讓我發現國外有一條朝聖之路，叫做「聖雅各之路」，位於西班牙北方，是天主教徒與基督教徒都喜歡去朝聖的地方，不分年齡、國籍，每一年都有很多人會擁入。這條路相傳是由一位修士得到默示並藉由繁星指引，發現耶穌十二門徒之一的聖雅各的遺體，那之後就成了一條天主教徒最重要的朝聖之地。這條朝聖之路有好幾個景點，有好幾條路可以進入――可以從西班牙，可以從葡萄牙，也可以從法國進入。到底這條道路有什麼迷人之處，看了這部電影就可以發現，這條路有全球最美的步道，暴風雨中的庇里牛斯山脈就像在世界的盡頭奔走。
　
　　這條朝聖之路全長779公里，大家可以用健行、騎腳踏車等方法完成。如果用走路的話，可能需要三十至四十天才能拿到一張朝聖證書，最低的門檻也要走一百公里才能拿到。我的醫生中有兩位曾走過六天，中途，他們到一些比較簡單的民宿或庇護所，帶著鋼杯，跟著大家坐行軍床，認識一些不同的人，然後一起旅行，這真是非常吸引我！因為聽說得到「朝聖證書」的人可以被赦免一半的罪，可以獲得「終身幸福」跟「健康」的保佑，如果可以在聖年完成徒步的話，可以赦免全部的罪。
　

　
　　因為疫情的關係，既然不能到國外去，我就跟幾個朋友到台東、花蓮作訓練。出發前，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要去受苦啊，烈日當頭，風吹日曬雨淋，為什麼不好好去喝咖啡呢？！但是這樣的徒步行走，好像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深深吸引著我。無論如何，我要排除萬難，即使是踽踽獨行。很多人都跟我說，「你一定走不下去的，你一定會走不動的，你也揹不了背包…」。畢竟我罹患「肌少症」，但是 Camino 是大家的，那種感受是非常獨有的，它被列入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本來以為，我大概在台灣走走也不可能了。但是領隊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放棄我好可惜，如果他可以找到一台保姆車或是找一個人幫我揹背包的話，他也想錄取我，是為了日後要去「聖雅各之路」作訓練。
　
　　如果你問我為何想去，說真的，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徒步旅行過，也沒有從事過長期徒步的經驗。但從我決定要參加後，我就「招兵買馬」，找到志工，願意在七點半下班之後陪我走到十點。 我們先從學校操場開始走起，後來為了要測試不同的鞋子和路面，就到河濱走，不管登山鞋、球鞋，或子母鱷魚拖，我從來都沒有走超過十二公里。走十二公里後，我就開始腳痛，腰痛。因而又回去跟復健科的醫師討論怎麼訓練核心肌群。
　

　
　　為了這一場徒步旅行，我花了很長時間，做營養的增加、身體的調整、心情上的準備。今年，我手跟腳的受傷還沒有完全好，到時候我要如何拿手杖等等的問題？大家都覺得我必須要發揮驚人的毅力才行。
　
　　到出發前，我決定放輕鬆帶著快樂的心吧，反正也不知道我是否能走完。但確定有一台保姆車會跟著我們，大不了就上保姆車吧！之前我想一定要走完，絕對不能上保姆車。但哥哥們突然得知我要參加這麼瘋狂的活動，就非常擔心我。畢竟「肌少症」跟一般視障不太一樣。萬一再受傷的話…，就像我這一年的受傷，已經九個月了，都還沒有好。後來我答應哥哥和侄子：如果身體負荷不了，我一定會上「回收車」。
　
　　帶著期待的心情，我開始了徒步旅行。有人幫我揹行李，我只要努力把路走完就好了。剛出發我就非常興奮，我想像跑馬拉松一樣，要把體力留到最後，應該中間的路程會「最厭世」，不過這是我猜想而已。剛開始我跟隊友提說，我要做禁語這件事。關於這次徒步行走，我並不是像其他隊友那樣想要炫耀，或是想要做什麼經歷。今年的疫情非常嚴重，我常常想如果covid 19永遠不會結束，人類能夠怎麼辦？我很想在這場徒步旅行中找到答案，所以我想做禁語這樣的徒步旅行。
　
　　我們「瞎"蝦"」團隊的組成是這樣的，看得到的人叫「明瞎」，全部看不到的人叫「全瞎」，一半能看到的人叫「詐瞎」，還有「聾瞎」，就是又聾又瞎。所以我們一行二十人中有七位是各種障別的，其他十幾位就是「明瞎」。
　
　　不過，大家都最想當「聾瞎」！為什麼呢？因為有一件事是我在這趟行程中，怎樣都沒法預料到的，那就是晚上睡覺，天哪！大家是太累了嗎？還是因為大家都老了？還是因為房間都是通鋪？我第一天晚上就受到很大衝擊：驚人的打呼聲，劓聲此起彼落。我戴著耳塞仍然沒法睡，抓狂到想捶牆。
　

　
　　我走路時，用一條盲繩綁在我與志工的手上，志工戴著盲繩陪我走路一直跟我講話，我想他知道我在禁語吧，總之到第十句話時，我就蹲下來，幾乎快昏倒，就是因為前一晚沒有睡，我完全沒有力氣，他趕快去叫保姆車來。但是我有夠認真的，休息了一下子，下午又繼續完成旅程。謝謝隊長晚上讓我先睡兩人房補眠。最重要是能睡好就能繼續活下來，果然隔天我就恢復到「金鼎電池」能量滿滿的樣子。
　
　　這樣的徒步旅程，每天最快樂的是，大家好像自然而然忘記日常的種種，回歸到純真的模式。我們去的地方都非常鄉下，每天遇到的人也不多。有時候天氣很糟，我們行走會很困難，有時又很熱，路上沒有什麼遮蔽物，沿路我們會遇到原住民，他們非常熱情的跟我們打招呼，也有人居然可以「追蹤」到我們，不知道是用衛星導航還是什麼的科技玩意兒，為了送麵包給我們，或是請我們吃飯，也有人送我們水果。如此的人間溫暖，一股暖意不由湧上心頭！即使我腳都走到快麻掉了，甚至晚上還抽筋，我仍然想走完，這樣每天那麼長距離的行走，我常常感到精疲力盡，到了民宿後就完全不想動，但還是得盡量趕快把衣服洗好，因為第二天還要穿。我們一行人都是輕裝上陣，所以如果襪子衣服沒有洗好晾乾，明天可能就沒得穿了。
　
　　我印象很深是第三天出的一件糗事，也是我自己搞出來的。我們在談論一棵叫「台東的金誠武樹」，我們從台東走到花蓮，一共走了十天，每天至少走二十公里，那天我說我沒有去過「金誠武樹」那裡，我想去看看，大家說，「這麼有名的地方你沒有去過啊，好吧，姐姐帶你去！」如此的距離從地圖上看可能是短短的五百公尺左右，開車也很容易到，但是徒步旅行就不一樣了！結果我們在一大片麥田中迷失了方向，走到人也不見了……，那一天我們共走了二十七公里，後來「回收車」載我們十一個人回到目的地，那天晚上大家笑到不行！我覺得旅行中有這樣的意外也很好，讓我在往後的日子會記得這半死不死、差點死在路上的難忘的小插曲，還好隊長也沒有唸，但是也給我們大家有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如果再發生這樣子全部人都不見了，又不知道怎麼回來時，應該如何面對和應變。
　
　　台東到花蓮的沿路風景非常美麗，寧靜的小鎮風光，彷彿與世無爭。有些建築物很古老，我也有幸拜訪到最喜歡的「玉里天主堂」，它有一個關於一位法國神父在台灣奉獻一生的美麗動人的故事。之前我的同學在玉里天主堂當翻譯，進到裡面後，我與神父問候一下，他很親切跟我們聊天。「玉里堂」多年來都是靠回收物資養活精神障礙者和更生人，讓我非常感動。沿路我不斷感受到充實豐盛，感受到生命中最美好的人事物。
　
　　徒步旅行難免腳酸，感謝隊友常給我各種普拿疼和止酸痛的膏布，還拿熱敷包給我敷腰。我身體比較弱，所以出發時我就帶著護腰。第四天，我就開始長各種水泡，我發現一些有當兵經驗的隊友，他們會縫水泡，就是把線留在水泡中，讓水流出來，之後腳痛會稍微好一點。
　

　
　　至於哪一種鞋最好穿，最適合我們徒步旅行，有人穿雨鞋，有人穿登山鞋，有人穿拖鞋。當初我要帶登山鞋出去，大家跟我說，「太重了！不行！」雖然我不是去登山，但旅程中一大部份行程都遇到下雨天，後來大家講笑話，所有的鞋子品牌中「雙獅(濕)牌」――裡面濕外面也濕，才最好穿！每天看到走路一拐一拐的隊友也滿有趣的，我想是否哪一天會輪到我！果然，後來我也長水泡了，但最高興的是，我堅持走完了全程。
　
　　旅程中有很多讓我驚呼的景色：綿延到天際般的柏油路，還有那種我憧憬夢想的遠方。有些地方不能停留太久，我們吃一些東西補給一下就走了。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後，吃個包子等簡單的東西就上路了（沒有在民宿吃），路途中可能有玉米香蕉可以補給，還好隊長準備很多水，水份充足，我們可以努力到達下一個目的地。
　
　　我們這樣的「瞎瞎團」走在路上，也吸引很多路人的眼光，滿有趣的。「明瞎」跟不同的「瞎瞎」在一起，偶爾也會迷路，但是我覺得迷路也滿好玩的，反正在迷路折返時，我走不動了就有藉口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我喜歡這樣的徒步旅行，可以跟路邊的民眾打招呼。台東人真的很熱情，很多路邊賣釋迦的老人家會問我們從哪裡來的啊？走了幾天啦？大家都很友善、禮貌、風趣，給我感覺高度文明的氣氛。而且我也非常期待能遇到跟我們一樣徒步旅行的人。
　
　　旅途中，我們遇到一位戴著斗笠、耳機的年輕人，他要獨自徒步環島。後來又遇到一位讓我更驚訝的阿伯，大概五十年次左右，他竟然沒有帶手機欸，也沒有像我們帶google訂民宿，這位阿伯每天走到哪就睡到哪，宮廟啊、公園啊…，總之把衣服包起來就可以了！
　
　　這件事讓我太震撼了，我很討厭手機，這幾天，我都把手機關起來，我很享受沒有手機的日子。有些人一路上拿著手機在聽東西，我覺得很不習慣。在家中我常跟女兒說，「你啊，跟手機的關係特別好，它真是你的好朋友，可能不止好朋友，而是你器官的一部份了。」當然手機可以帶著我們導航很方便，但過度依賴手機很少走到戶外就太可惜了，所以這十天來我大概都沒打開手機，讓我心裡得到完全放鬆去親近自然，這是我最高興的。
　
　　旅途中每個小鎮的磚道、建築物都不盡相同，從台東到花蓮每個地方都不同，食物也不一樣：我很開心吃到玉里麵，好興奮！還有各種各樣的餛飩扁食的小吃，各種小菜、碗粿、小包子等的點心，對我來講都非常美味，品嚐到這麼多不同風味的小吃，那種感覺很像措手不及、一波一波向我襲來的愛，非常美好！還有，這次旅程中我們經過很多客家村。沿路每個隊友都非常照顧我，大家會輪流牽我、陪我聊天、指示方向，講述路況給我聽。
　
　　田園裡有好多花花草草等植物是我沒有見過的，如果你開車就錯過這種美景了！但是走路的話，嘿嘿，你可以慢慢走路慢慢欣賞這些農作物。說真的，這段路程徹底感動了我，我越來越愛上徒步旅行！
　
　　這次徒步旅行我不用揹背包，只用雙腳走路就好了。日後不知道怎麼解決上半身鈣化的問題，我如果揹一瓶水的話，上半身可能會非常痛，膝蓋也可能「舉步維艱」，體力大概也無法撐這麼多天。
　
　　出發前醫生就跟我說，你是「混障」（意即：混合障別），不要跟別人比，能夠做多少走多少就算多少。他幫我準備了各種止痛藥和一些輔具，還好沒有用到很多，隊友很多的熱情和愛心，我都非常感激，他們也提供我很多保健方法，讓我一路上能安然渡過所有艱難。
　
　　我漸漸開始期待隔天早上又要開始徒步行走的沿途美景了。有些人會說，這樣的景色很類似很無聊，很多都是一望無際的稻田而已，可對我來講剛好相反，這樣很荒野的畫面是很美的。有時放眼望去是山丘和連綿的山脈；有時會有霧氣在山裡面遼繞，像極了國畫；有時下雨寒冷加交，感覺有點悲壯，但是有人與你同行，心裡面是溫暖幸福的。
　

　
　　如果說要找到徒步旅行的意義，我覺得最大的意義就是在大自然裡。大自然千變萬化，讓我常常懷有期待。比如，最後一天，我們從民宿出發，遇到一位令我好奇的人，他跟我們走了很長時間。後來他說他是牧師，希拉雅族的人，也是當地的牧師。一個瀕臨絕種的希拉雅族牧師，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原住民族，經他解釋得知，希拉雅族是平埔族的一族，他們也在努力把希拉雅族的文化和語言能夠保存下來，我也很希望能夠盡一點點力，我曾在原住民族工作過，到現在仍然對這些東西非常喜歡研究。
　
　　在餐廳或民宿，我們都受到很好的接待。每天晚上大家雖然很累，卻相談甚歡。我很依戀這種感覺，一波一波的笑聲不絕於耳。最辛苦是中間大概四、五天的時候，我的腳會一直抽筋麻痺，但徒步走到最後面時，突然覺得好像我還可以再走回去，雖然有時下雨會增加一些難度，但我也常常告訴自己，還有一公里還有一點點路就到了，我們全隊最後是在「自學車站」結束，大家在那邊慶賀歡呼。
　
　　雖然最後因為多天下雨多地坍方，我們沒有辦法順利搭火車回台北。但我還是覺得滿滿的感動，當我跟孩子們聯絡說媽媽要回家了，孩子居然說，「媽，你要不要再從花蓮走回台東。」我說，「為什麼？」喔，原來我不在的時候，家裡幾乎是「無政府狀態」！平常我不準兒子把女朋友帶回家，他帶女朋友回家了；我不準女兒穿耳洞，她去穿耳洞了；老公找他的前女友了…。但當下卻覺得，我的人生怎麼這麼圓滿啊，好可愛啊，這些小鬼趁我不在家，把他們平常不允許做的事情全做完了！回來見到我的朋友，他們覺得我完成徒步旅行是騙他們的，我應該不可能走完！
　
　　經過這次徒步旅行，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師對抗」了。以前聽哥哥們在講的時候，不知道男生當兵的一些感受，現在終於體驗到「走到起水泡」了，我開玩笑說我可以去從軍救國了。現在當替代役十二天吧，我的徒步旅行快超過天數了。這次徒步旅行，也讓我思想古人到底是怎麼作戰啊？我沒有揹東西都走得氣喘吁吁了，以前的年代，忽必列帝國、鄂圖曼帝國或二戰那種長征，到底怎麼打仗啊？如果我在裡面，一定第一個就掛了！像我這樣子走兩百多公里就很誇張了，真不知道以前軍人長征是如何完成的？因此我也特別覺得這樣的訓練滿重要的，平常我說要減肥卻減不下來，現在這樣走十多天就瘦下來了，可見人還是要多動，現代人真是動得太少了，能夠到戶外呼吸新鮮的空氣，看到壯觀的自然景色，多與人互動真的是非常開心的一件事情。
　
　　回到台北，有一天我去復健科，醫生聽到我聲音，就趕快把門打開，他說，「嗨，你回來啦，看看你的照片吧！」宛如親人關心我這十天到底怎麼過的。我說，「醫生，你要不要先看診，等下再看照片。」但是好像沒有人相信我能走完行程，我就嚷讓說，希望以後有人幫我每到一處就蓋一個章，作一下證明。
　
　　出發前一天，大家非常擔心我，把很好的鞋子、羊毛護膝捐給我，有人送我保護臉部的防護套；有人把「幸運帽」戴在我頭上，希望我藉著他的「幸運帽」能完成這次徒步旅行；有人希望我戴能量項鏈才有體力和健康的身體走完全程；有人特地去視障者的庇護工場買了庇護肥皂，讓我能得到加持。我帶著那麼多人的祝福得以完成這趟壯舉，真的好高興！這趟旅行除了我自己之外，有陪伴我的隊友、志工、醫護人員，還有帶領我的教練，不管是「全瞎」「聾瞎」「詐瞎」還是「明瞎」，我都非常高興可以跟大家們一起出來走走！
　
　　這趟路程，雖然沒有辦法改變我的一生，但給我很多內心的啟發。改變我的不是一條路，而是我的想法，我增廣了見聞，我的靈魂壯大了！我也更相信自己能夠有好體力去做一些不同的活動和嘗試！要跟一群不認識的人一起完成旅程也是非常刻骨銘心、不容易的。
　
　　從旅程中的興奮到回家後的重新歸零，讓自己可以在不同的環境中都可以生活都可以過，我覺得這非常重要。我居然走完了二四八公里！不曉得這算不算是送給大家的聖誕節禮物。希望日後還有人能幫助我真正到西班牙這個 Camino de Santiago，到這個地方去感受一下上帝的蹤影，聖者的踪跡。感謝我自己，居然敢去冒險，有冒險、有收穫能夠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