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被愛的人無法死去!因為愛永生不朽!』


上圖來自:《魔戒-王者歸來》。最後精靈及持戒人由灰港啟航,航向筆直航道前往永恆仙鏡「維林諾」。
持戒人弗羅多最後看見,就如之前在邦巴迪家所夢見的,灰色的雨幕徹底化作銀亮的琉璃,向後捲起,他看見了白色沙灘,以及沙灘盡頭、在驟升的太陽下,那一片遙遠的青翠原野。在那個完全之地,他的一切傷痛和疲憊都將到醫治、得到真正的安息。
 
繼:「不告而別(上)
 
  那一天,我記得也是宜蘭的雪隧通車後唯一封隧的一天。當時真的好辛苦,由於家裡在油漆整修,沒辦法回台北的家休息,我沒有地方住,所以晚上趕回去,凌晨五點再趕回來。那時沒有想到租房子,其時若腦子靈光點想到去住飯店,可能還不會那麼慘。凌晨回到宜蘭,凌晨五點再回到台北,想要在加護病房再看一次父親,進去的時候,父親已經不像昨天晚上可以張開眼睛。我求哥哥讓我留在加護病房陪伴父親,讓我還有一個機會可以看到父親,但哥哥還是不允許,覺得我的身體不好,不能留在醫院太久,硬是把我趕回去。
 
  沒想到就在坐計程車回程的路上,我接到醫院的電話,說爸爸走了。我想「天哪,不會吧?怎麼可能?我才剛離開醫院,這不可能的。」才剛回到家,又馬上坐計程車回去。當時,我們有替父親請看護,因為我母親久病18年,本就有看護。我父親重病,也在一個月內就找到看護,但看護只來了一天,我父親就離世了。我那時想著:這怎麼可能會發生?父親這麼愛我,他一定會交代清楚再離開。當時的我心裡非常震驚,我以為我可以處理得很好,一切都不會有問題,我可以和爸爸好好道別,所以一切都沒有問題。
 
  但當我到的時候,我是第一個到的,加護病房的窗簾拉了一半起來,他的腳邊有一個桌子,有一個護士正在那裡,我過去的時候,他跟我說,請你先簽死亡證明書,他在一點零一分的時候離開的,當下我完全無法理解護士在說甚麼,但我還是先簽了。之後我將窗簾拉開,我看著父親的樣子,覺得不太像已經過世,只是睡著了而已,後來護士也離開了病房,留下我一人在父親的身邊。
 
  當時的我,彷彿整個人都昏了一般,我開口向父親說了一句話「我可以抱你嗎?」接著我便自己拉下了床,抱緊父親,嚎啕大哭。我心裡滿是歉意和內疚:「爸爸,對不起,我來晚了。」,內心充斥著這樣的想法和情緒,我就這樣抱著父親哭了整整八九個小時,沒有辦法離開父親的身體。從他的身體從原本熱的,到冰櫃的人要來接他,這段期間,我都不曾想要離開,緊緊握住的他的手。我完全沒有辦法接受自己和父親以這樣的方式道別,完全無法接受這樣的不告而別,這和我所認識的父親完全不同,一點也不像他。
 
  後來哥哥趕到,大家都非常慌亂。到的每一個人,許多人都跪下來感謝父親,只是令我痛苦的是,我的先生和兒女卻不在身邊:先生帶著兒子在台北刷油漆,女兒則在宜蘭。我非常希望他們能夠看到:父親這一生中,在他離世的時候,有多少人感謝他。然而,我的至親卻不在,這令我非常痛苦。當時的我,完全無法意識到,失去父親會是怎麼樣的情形?只是很感謝的是,原本加護病房只能待一個小時,醫院卻讓我們待了整整一晚,親友們的哭聲不停,我們根本沒有心情想著吃飯、上廁所,腦中一片空白,甚麼事都不能做。一直到葬儀社的人來接爸爸,因為我一直緊緊的抱住父親的身體、親吻她的臉,所以葬儀社的人一直沒辦法帶父親走,後來葬儀社的人終於要帶走父親時,我見到那一刻,便脫口而出了一句話,說:「我沒有爸爸了!」嫂嫂聽見後,就來抱緊我,知道我幾乎崩潰,毫無招架之力。
 
  那個時候,我在台北的家裡因油漆和整修工程十分雜亂,因此沒有住的地方。我必須把孩子送到別的地方睡,其實當時距離父親最近的是我在臺北的先生,而哥哥當時正在工作。當我的先生接到醫院的電話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回去繼續替房子刷油漆,因為他想更快把房子弄好讓我奔喪之餘有地方休息。但先生一個人進行整個房子的油漆工程,雖然有心,卻無法在短期完成。其實,這個油漆工程一直到我父親喪事辦完後很久才弄好。這段時間我只能回到房子的施工現場,弄一張床勉強睡,但由於身心靈同時承受極大的壓力,加上無法有安歇處,更加速了我的崩潰病倒。
 
  因為先生忙於整修,所以那幾天我便一人獨自留在醫院,這令我感到十分痛苦,因為我必須獨自一人面對我最深愛的父親的死亡。我最後回去睡在一片的油漆工程中,即使面臨這麼大的傷痛,也無法從身邊的環境或親人中,得到安慰。或許對我的先生而言,是第一次面臨親友死亡,所以他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我。我在那段時間,完全不能像平常一般正常生活,只是一直想著,為什麼我沒能夠搶救到父親?為什麼我是個女孩子,必須要嫁出去?為什麼我必須離開台北去到宜蘭那麼遠的地方,沒辦法就近待在父親身邊照顧他?為什麼父親必須這麼早就開始用電動馬桶?為什麼父親的手腳開始漸漸失去力氣,我卻不知道?為什麼身體已經衰弱的父親,還要推著母親去醫院?為什麼家裡多了一個外籍看護,而外籍看護才來一天,父親就離開了?太多的為什麼在我的腦中轉動,太多的痛苦,我沒有辦法挪去。
 
  聽說父親當時,由於房子電梯很窄,是被捲著身體帶去加護病房的,甚至由於母親失智十八年的關係,可能認不得父親,母親將父親踢下床,父親最後是在地板上度過餘日。太多的事情令我感到自責,雖然大哥後來為在加護病房對我兇的事情道歉,父親最擔心的應該就是我,因為只有我來的時候,父親睜開眼睛、身體能動,但卻在被他的制止中,甚麼事都不能繼續;二哥也為阻止我繼續留下陪爸爸的事情道歉;先生也因為油漆的事情讓我不能好好休息而道歉,而他也不知道我需要的其實是擁抱和安慰。
 
  總之,在那段期間,我真的生病了。我一直想著父親對我們的好,但我們是怎麼回報的?我覺得我們三個兄妹常常在重複一件事情就是,會互相的嫉妒和比較,比較誰比較疼誰,但我們三人都有一個結論就是,父親比較愛「我」。意思就是大哥覺得父親最愛他,二哥也覺得父親最愛他,而我也覺得父親最愛我。這是一個非常不了起的教育:怎麼一個父親可以做到,每個兒女都認為父親最愛自己,每個兒女都有平等的感受。
 
  這個世界上最難戰勝的一件事情,就是死亡。當我們愛一個人的時候,當孩子很有成就、很健康,很體面的時候,我想父母都能夠愛他;但當孩子令你失望時,你還能夠愛他嗎?可是,我的父親卻讓我覺得,他的愛很簡單,他從來沒有覺得我們讓他失望;即使我們讓他失望,他的愛也能夠堅持下去。這分愛能夠戰勝一切,也因此我不想要刪除我的記憶,我一直想要留住這份記憶。
 
  對於父親,我真的很難去遺忘,每當我去翻找有關父親的照片或是任何事物,總是能找出更多的東西,可以看到父親事如何擔心我在冬山的生活,幫我尋找的商家的名片,給我留下的字條,以及在我的記事本、行事曆中,也太多的東西夾雜著他的愛,到處都能夠看到他的身影。對於這樣溫暖的父親,突然離世,哀痛更為深刻。很多人認為,如果我當時能全程參加喪事,有機會可以照料母親,或許我會心裡好過一點,但實際上,我是很無能的,我當時僅剩的心力,只能照顧兒女,甚至許多事情還要讓哥哥們擔心,這些事情都更加深了我的痛苦。也許這是對我自己的懲罰,因為一直到最後,我才覺得夠了,才能夠放下,也感謝上帝,將我所有的掛慮,都告訴父親,我相信上帝會保護他。
 
  我曾經深深自責。當時因兒女升高中和國中的求學關鍵時刻,又要弄油漆,又要趕時間,其實我只能零星的參與父親的喪事,這令我有很深的負罪感。我甚至覺得,若當時沒當著父親的面問醫生他還有多少時間,也許他可以活得更久。但後來,我也對父親的不告而別釋懷了。這其實是他的作風,因為母親重病十八年,我想父親在得知自己癌症後,根據我對他的了解和推測,或許父親想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自殘,因為他不想要造成我們的負擔,他應該會想趕快離開人世,不要拖累我們,也不要再急救。父親很多事情應該早有安排和決定,我想父親有很強烈的決心要盡早離世,這的確很像他。只是比較令我遺憾的是,父親生前一直在講他不要急救、不要插管或電擊,但後來我們還是選擇要為他做這些事,所以我覺得很難過,甚至後來我有一種想法,覺得是不是如果沒有在父親面前問了那個問題,父親就不會離開的那麼快了?
 
  父親是一個很達觀的人,他其實早已準備好後事,一切都不想麻煩兒女。父親需要處理的事情很少,主要都是關於人的問題,因為要追悼他的人很多,父親生前有交代不要打擾人,不要發訃文。即使如此,他的追思禮拜依然很多人,甚至又追加了追悼會。父親幾乎將他所有的後事都準備好了,而父親走後,我也才知道,父親看到我回去時很驚訝,父親很愛我,想念我。其實他在確知自己罹癌後那個月,他每天等到一點多。也許是等我的電話、或在等我回家。哥哥說他是在等我,但他始終沒有讓我知道,他是如此地愛我,卻一點都不想麻煩兒女。
 
  另外就是,父親對生命的看待,他一直都是一個鬥士,一生都很樂觀,對於自己的大限之日,即使年邁的他無法承受,也不想要自己的子女陪他承受。我想他直到死前都對生命懷抱著智慧、尊嚴,和熱情,這也是他想送給我們的,我相信他不要讓我看到他死亡的樣子,所以父親的不告而別,的確很像他的作風。
 
  父親這一生中,在家裡就像是兒女的大玩偶,在外面是他人的貴人,一次都不想讓人麻煩。只是父親的走法對我而言依然很殘忍,我的心裡毫無預備,真的希望他多給我一點時間。然而,上帝卻如此安排。也或許是我太幼稚了,我還印象中在喪禮挑選照片,哥哥們讓我決定一些事情,想要減少我的傷痛,我偏要選父親五十歲的照片;因為對我而言,父親的印象就是五十歲的樣子,真的不知道他已經八十歲了,看到父親八十歲的樣子真的覺得好奇怪。
 
  父親走後,我探索了很多哀傷的資料,以及死亡的議題。有兩件事情,我有深刻的學習,後來才能在日後幫助和我有相同經歷的人。第一件事情是,給哀傷的人充分的時間去度過,我們安慰的人要小心,除非你也自己經歷過,否則不要把別人的哀傷說得太輕鬆;第二件事情是,在陪伴別人經歷傷痛的過程中,要注意他喪事之後的情緒管理。很多人在喪事時看起來很正常,但之後卻是身心恐慌的開始,尤其像我這樣的人,記憶力好,小時候因為視力不好,早期也沒有錄音機,從小學開始,上課的時候,一次就要把內容記得,還好我的記憶力不錯,課業很順利,但是我的忘性就不太好,要努力忘掉一件事情是很困難的。父親走後,便是我恐慌的開始,我也認為他人要了解我所經歷的這份痛苦和哀傷是很困難的。
 
  當時有太多的重擔在身上:兩孩子的教育銜接、移居的準備、母親重病18年、台北家的油漆大亂、家族裡首位重要人物的離世...,這一切加在一起,讓當時身心壓力過大的我整個垮掉,患上嚴重的身心症。因此,在我父親過世後的這段期間,身心症帶給我的痛苦遠超過視障的痛苦!有時候無法呼吸,甚至有那種瀕臨死亡的感覺,那樣的日子真的不知道有誰可以體會?我的哥哥們也很難過,為什麼在父親走後,還會留下這個禮物給我?可是到現在,我很感謝他,因為經歷了這麼長的生病,爾後可以再健康起來,我知道父親是要讓我成長,要讓我獨立,讓我的人生有更多的體會。到後來,我對這個生命的課題做了一個結論:父親生前不缺乏家庭的溫暖,兩位哥哥也都很孝順,父親在愛裡生活,也在愛中離開。雖然到最後有一些唐突,但我已經在當下做完了該做的一切了,我不應該要感到遺憾,而是應該單純的懷念父親,感受這段時間最好的日子,不要再拘泥於父親逝去的這件事。有誰能夠決定生命變化的方式?有誰能夠決定生命的終點和起點?有誰能夠決定誰可以取走這一切?掌握著這一切權柄的,豈會是像我們這樣的凡人能夠測度的?倘若我繼續拘泥於這些生命的事,死亡根本就不是能夠用解剖、病理、報告等一切制式化、科學化的東西可以去深入探究的,因為這不僅單是醫學的本身,還有關乎生命的問題。
 
  我後來回想起來,即使要再多的醫學也無法拯救父親的生命,很感謝神能夠用這樣的方法脫離兇惡,也使我在這樣的哀痛中得到安慰。生命原來不是用顯微鏡看,也不是用肉眼看,也不是用高端的科技去看。一切我們認為可以支配的東西,其實都是很支離破碎的,窮極一生追求醫學,其實答案並不在這裡。生命有很多種形態,有時奇妙、有時輕盈、有時壯烈,不論是哪一種,最終都需要去接受這一切。但是對於哀傷的人,真的需要時間去接受,而不是給予他們過多的壓力,好像悶悶不樂是一種罪過。我曾經在父親走後,也好幾次都想不開,我想要用我生命的一切換回我的父親,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想那是人在面對傷痛時一個自然的過程吧,所以真的要給予哀傷的人一段時間,最好的安慰方式就是陪伴和傾聽。
 
  這些年來,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許多人在安慰人的時候,喜歡用災難來比喻,像是父親的過世,有人會拿地震、空難,氣爆案等來比喻,幾乎每一次我都會聽見別人告訴我:「你的狀況有比空難的人慘嗎?」、「你的狀況有比地震喪命的人慘嗎?」、「你的狀況有比塵爆案的人慘嗎?」。其實這些話對我而言,完全是諷刺,而不是安慰。就像是我去探望一個親人的孩子,生下來就得了眼癌,有人告訴我說:「去的時候告訴他,上帝關了一扇門,必定會再為你打開另一扇窗。」…。說實在的,我是完全說不出口。但是我知道,所有的生命,都不是我們能掌握和了解的。
 
  最後我想說的是:「親愛的父親,你可以放心了,不管你在哪裡,我都相信上帝與你同在,保護著你和母親,很謝謝你堅持用這樣的方法離開,讓我跟哥哥有更多的時間,能夠好好照顧自己;也謝謝父親這一生中,無私的大愛,深深地影響著我和哥哥。親愛的父親,我可以接受您到天堂去,我也知道有一天我們會相見。親愛的父親,現在我能夠寫這篇文章,表示我所有的哀傷都已經過了。我知道你希望我活在快樂中,所以我真的活得非常的幸福。親愛的父親,這一生中,我對於能當你的女兒,會盡量提升我的忘性,能夠忘掉那些難過的事情、忘掉那些遺憾的事情、以及那些哀傷的事情。記憶中,都是爸爸的美好和健康,也許你的不告而別,讓我花了好多年才走出來,可是我知道這是父親的用心。我知道上帝的愛,或許祂也不希望我承受更多痛苦的吧,謝謝爸爸,謝謝親愛的父親,謝謝上帝。」
 
  今天的天氣非常好,天上的雲好大一片,大到連我是視障都看的見在飄。我知道死亡只是一種形式,靈魂並沒有離開,我知道父親仍然在我的身邊,化成天上的雲彩、身邊的花朵、或是我身旁的任何一種形式,永遠陪伴著我。也謝謝父母親給我力量,讓我後來能夠到養老院陪伴長者,讓我更多的想要與他人擁抱。可能因為沒有父母親可以抱了,我有更多的時間放在其他事情上,也把更多的愛傳播出去。也許是因為發生了這些事情,讓我有更多的恩賜,想跟老人在一起,想跟更多漸漸衰退的人在一起,也看見他們的需要。先學會愛自己,那多練習:「死亡就是一個人走」。真愛是不容易被遺忘的。我這生永遠感念父親。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大眼仔 的頭像
    大眼仔

    麥克華斯基

    大眼仔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